王耀虹中等身材，很壮实，皮肤略黑，眼睛大而有神。他说，没有特殊情况，他坚持每天锻炼，要么去健身房，要么就爬楼梯，“到煤矿下井监察执法是技术活儿，也是体力活儿，没有个好身板，吃不消”。

王耀虹今年39岁，是国家矿山安监局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15名监察员之一，东北大学研究生毕业后，就投身煤矿安全事业，已经干了10多年。

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驻地在吕梁市，一个抗战英雄故事广为传颂的地方。全市国土面积2.1万平方公里，辖1区2市10县，常住人口330多万人。在这片土地上，坐落着125处煤矿，总产能每年2亿多吨，其中生产煤矿97处，总产能每年1.56亿吨，比绝大多数省份的煤炭产能还多。近年来，吕梁煤矿安全形势总体稳定。

吕梁是山西的缩影。作为全国煤炭生产的“带头大哥”，山西2022年产煤13.19亿吨，占全国总产量的近三分之一。“决不能让国家为煤发愁”，山西为全国的能源供给作出了贡献，同时也担负着煤矿安全生产的艰巨使命，努力变压力为动力，不断探索提高煤矿安全水平。

监察监管——严管严查才是爱

今年，山西给自己定的煤炭生产目标是，在2022年13.19亿吨的基础上，再增产6500万吨。

实际上，2020年到2022年这不平凡的3年，山西煤炭产量均大幅增长，从10.63亿吨、11.93亿吨到13.19亿吨，分别比上年递增0.93亿吨、1.3亿吨、1.26亿吨。如此增速，对防范遏制事故，以高水平煤矿安全保障煤炭产业高质量发展，是个不小的考验。

面对考验，山西局的应对是：持续加大监察执法力度，坚持执法与服务相结合，督促企业全面落实主体责任，紧抓重大灾害超前治理，坚决防范水、火、瓦斯、煤尘、顶板等安全风险。

山西现有煤矿889处，分布在11市78个县（市、区），其中生产煤矿666处，建设煤矿67处，长期停产煤矿156处。

“煤矿数量多，煤炭产量大，矿井灾害种类多。实践证明，监察执法越严，安全形势稳定越有保障，这是一种正相关关系，符合山西当前煤炭产业发展的实际状况。”山西局副局长姚文泉说。

今年1月27日，晋城市莒山煤矿发生较大水害事故，暴露出一些地方国有煤矿隐患排查治理不实、隐蔽致灾因素普查不清等问题。山西局局领导带队，对全省9市28个县（市、区）的112处地方国有煤矿及其上级公司开展了异地集中监察执法。到目前为止，查处隐患1400多条，责令停产整顿30矿次，责令停止采掘工作面64个，监察罚款3400多万元，问责煤矿管理人员156人次，建议对9名“五职矿长”和主体企业负责人给予撤职等政务处分。监察执法过程中，还清理了一批草台班子、挂名矿长、资质挂靠队伍。

2022年，山西煤矿事故查处追责问责355人次，将其中17名涉嫌犯罪的责任人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。

“出了事故，不能调查处理了就完了，必须本着从根本上消除事故隐患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原则，以事故暴露的问题为导向，通过监察执法来消减隐患、解决问题，不断提高安全生产工作水平，强化煤矿生产安全保障。”姚文泉说，“为什么要局领导带队，搞异地监察执法？因为我们发现有的地方监管罚款很少，几个月也就几万元，和地方煤矿的安全生产状况不相符。虽然罚款不是目的，有些煤矿也不怕罚款，但我们了解到，监察监管中，讲人情讲面子，怕影响生产睁只眼闭只眼等情况是存在的。为什么搞集中监察执法？就是要形成声势、震慑，强化事故警示，让对安全不上心、不尽心的企业和人，把心思放到‘安全第一’上来。”

在严格监管的基础上，山西省不断探索创新监管措施。2020年，山西省建立了煤矿安全监管专员制度，今年3月出台了矿山安全监管专员制度。这项发布不久的新制度要求，对正常生产建设的煤矿，按两人一矿配备安全监管专员，由各级应急管理部门统筹选派。对安全监管专员履职作出了详细规定：监管专员对被监管企业实施常态化监管，督促企业全面落实主体责任，确保重大风险安全受控。日常监管由矿山安全监管专员通过手机应用程序、电话询问、网络传输实证信息等远程巡查方式，及时全面了解关键安全生产动态信息，每周不少于5次；现场监管应监督被监管企业各项政策措施是否落实到位，每周不少于1次；根据本级政府及应急管理部门的要求，在重点时期进行专项驻矿盯守。到矿监管时，至少应有1名监管专员深入作业面现场检查。

山西省应急管理厅一位负责同志介绍，过去监管专员省市县都有，履行监管职责有一定难度，现在由各级应急管理部门统筹选派监管专员，实行包矿，监管专员离煤矿更近，看得更紧，检查更深入。

王耀虹的微信里，有一个183人的“山西局五处矿长工作群”，这是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服务煤矿安全的一个平台。山西神州煤业公司矿长安修库也在这个群里。安修库说，五处的同志通过这个平台，及时通报、提醒安全工作，发布警示教育内容，传递气象灾害信息等，十分方便。

在吕梁的125处煤矿中，有高瓦斯矿井40处，其中生产矿井32处；有突出矿井8处，其中生产矿井6处。为了抓实重大灾害治理特别是瓦斯治理，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在监察执法的同时，积极帮助企业治理灾害。

位于吕梁市文水县的赤峪煤矿，是冀中能源邯矿集团控股的煤矿。这个矿没有瓦斯治理经验。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从阳泉请来瓦斯治理专家，提出一系列治理瓦斯的办法，使该矿的瓦斯抽采效率大大提高。邯矿集团总经理在井下跟了一个星期，对瓦斯治理效果赞叹不已。

“帮助企业解决了难题，口口相传，示范效应好，影响非常大，帮了一个矿，能带动主体企业，主体企业能带动区县，区县能辐射其他区县，治理重大灾害就能全面开花。”王耀虹说。

安修库说：“吕梁煤矿多，五处和市应急局的同志都很忙，但我们希望他们来检查，他们是在帮我们干活，帮我们保安全。”

山西焦煤汾西矿业高阳矿矿长冀星忠说：“优化煤矿安全管理举措，最快的办法就是‘拿来主义’，希望五处的同志在监察执法的时候，也带上煤矿管安全的同志，让大家都相互学一学，交流好的做法，共同提高安全水平。”

煤矿企业——探索管用的招儿

高阳矿是山西焦煤集团主力矿井之一，坐落在孝义市高阳镇。矿机关占地面积不大，办公楼也很矮小。站在办公楼前，满眼低矮起伏的土坡。土坡上草木葱茏，生机盎然。

这个1973年投产的煤矿，现核定能力450万吨/年，剩余可采储量1.4亿吨，还可采30多年。

作为一个投产50年的国有重点煤矿，高阳矿形成了一套成熟有效的安全管理做法。该矿制定了涵盖所有部门、班组、岗位的安全生产责任制；严格队组包保责任落实，所有干部参与包队工作；完善奖罚机制，提高全员抓安全保安全的意愿和能力；大力开展灾害防治、隐患排查治理、危险源辨识预控。

高阳矿井下一线职工614人，井下辅助工人1442人。“人往往贪图便利，心存侥幸，长期机械性工作容易麻木，人的不安全行为是最难防范的，也是导致事故的最主要因素。”冀星忠说。

怎样治理人的不安全行为？除了加强安全宣教、培训和岗前、岗中观察管控等措施，冀星忠介绍了该矿“1711”程序帮教法，对违章人员，要求写1份检查，以促使其提高安全认识；过“7关”，即谈心规劝关、工会组织帮教关、团委帮教关、家属帮教关、党员帮教关、学习培训关、曝光亮相关；答1份安全技能培训题；找1名联保人，保证不再发违章。

“采取‘1711’程序帮教法，就是要让职工转变思想，消除错误认识，更加理性地规范自己的行为。”冀星忠说。

人的行为管好了，还要严格把握矿井的安全状态。为此，高阳矿致力于安全生产标准化动态达标。

高阳矿2018年通过检查验收，成为安全生产标准化一级矿井。该矿不满足于这一检查验收固定时段的“静态成果”，坚持“重在平时、贵在常态、创新提升、确保一流”的思路，成立了安全生产标准化动态达标领导组，对矿井整体动态达标建设工作进行部署，组织专业技术人员制定完善各类技术标准，坚持日查、旬检、月验，完善考核，层层分解动态达标任务，达到人人有责任，事事有人管。

“标准化动态达标不是给职工增加工作量，而是让职工从安全保障程度提高、工作条件改善中体验到享受。集团每个季度来检查，对动态达标的矿山给予奖励，去年集团给我们动态达标奖励2100万元，我们全部发给职工，同时矿上还有更多的奖励。职工在动态达标工作中真正体验到了获得感。”冀星忠说。

2022年，高阳矿杜绝伤亡事故，实现了安全生产。

神州煤业公司优化安全绩效考核，安全绩效工资占职工工资收入的30%，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过去“重生产轻安全”的问题，让职工真正体会到安全就是效益。这是该公司控股企业晋能控股集团在全集团统一采取的办法。

晋能控股集团2020年9月重组成立，现有煤矿228处，是全国煤矿数量最多的企业集团，其中生产矿井177处。2022年，煤炭产量4.26亿吨，是全国第二大煤炭企业。该集团从业人员48万多人，其中煤炭板块从业人员近23万人。

晋能控股集团副总经理唐军华介绍，该集团煤矿数量多，平均单井规模小，遍布全省11个市，管理难度大。刚重组时，管理层级有7级之多，管理效率低。现在，该集团已经把管理层级减少到集团、二级公司、煤矿3级，明确了集团是监督主体、二级公司是监管主体、生产经营单位是责任主体的3级安全管理定位。

“重组企业有着各自不同的安全管理文化，从整合到融合也很难，开安全工作会，讲一句话，大家的理解不一致，必须要进行思想融合、文化融合。”唐军华说。

从今年开始，为了建设统一的安全文化，晋能控股集团推出了“136”安全管理模式，即确立“安全是1，其他是0”的安全理念；抓好加强基层管理、夯实基础工作、提升基本素质的“三基”建设；健全安全组织、责任、制度、技术、监督、管理“六大体系”。

为从严从实抓好安全，晋能控股集团持续深化“三抓一除”，即抓纪律、抓作风、抓违章、除隐患。

晋能控股集团安监环保部部长赵建国介绍，2022年下半年以来，共查处“假带班”“假验收”等安全造假行为40起73人次，特别是对煤矿班子成员“假带班”行为零容忍，仅今年一季度就对19人给予党纪、政务处分，其中有6人被撤职。

“煤矿安全大于天，时时让人放心不下，煤矿领导班子成员是抓好煤矿安全的‘关键少数’，煤矿领导作风不硬、本领不强，何谈安全。煤矿安全这件让人放心不下的事，必须交给让人放心的人。”赵建国说。

除了强化管理，晋能控股集团还努力在科技强安上做文章。让人期待的是，目前，该集团在各矿主要作业地点都安设了视频监控，正在试点探索视频反“三违”技术，不用靠人抓，也不靠人来分析，智能判断“三违”行为。

忧患仍存——人的问题是关键

从根本上来讲，抓好安全得靠人，抓好安全也是为了人。然而，在调查中，记者听到最多的问题恰恰是关于人的问题。

山西局的一名监察员告诉记者，今年初，山西局局长胡海军带队到一国有煤矿监察，在井下，煤矿一名领导滔滔不绝地给胡海军讲述该矿的安全先进做法。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，他讲的做法恰恰属于重大安全隐患。这虽然是个较为极端的案例，但也反映了煤矿职工安全素质方面的问题。

晋能控股集团重组后，整合煤矿大量增加，达140多处，部分煤矿技术力量不足、基础工作不实、人员素质不高的问题比较突出。

离石区是吕梁市政府所在地。离石区应急管理局的同志介绍，离石区属地监管煤矿有12处，其中省属国有煤矿3处，民营煤矿9处，总体上看煤矿安全基础较差，从业人员素质偏低，部分煤矿连安全管理机构和人员都配置不全，安全专业技术人员缺乏，特别是民营煤矿的薪资待遇很难吸引专业技术人才，满足不了煤矿生产技术方面的需要。

2022年10月，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对辖区93处正常生产建设矿井（央企和国有重点煤矿46处，民营煤矿47处），开展了一次专业技术人员队伍和劳动用工情况调查。调查显示，初中及以下学历占38.4%，高中学历占38.7%，大专学历占13.5%，本科及以上学历占不足10%。调查的93处煤矿，5年内引进主体专业5686人，5年内流失主体专业4232人。其中，央企和国和重点煤矿5年内引进主体专业1799人，5年内流失主体专业1284人。

“煤矿招不到人才、留不住人才的问题比较突出，有的大学毕业生宁可跑外卖，也不愿到煤矿就业。前些年，煤炭企业为了招到人才，变招工为招生，和高校合作，自掏腰包搞定向培养，结果有不少学生宁可违约也不愿到煤矿工作。强扭的瓜不甜，煤矿也没办法。近几年，煤矿效益好了，一些民营煤矿千方百计提高待遇吸纳人才，但应聘者寥寥。”王耀虹说。

高阳矿倒是不缺人，但职工队伍年龄结构极不合理，井下没有45岁以下的人，5年内井下人员要退休1000多人。矿长冀星忠颇为担心，即便从现在开始大量招人，人员断档的局面也难以避免。

据介绍，今年晋能控股集团计划招收2000多名大学毕业生，可即便能招齐，都安排到煤矿，200多个矿，平均每个矿也不到10人，1个科室进1人都保证不了。

山西局监察执法五处的调查反映，近年来，招工难成为煤矿普遍存在的问题，井下一线职工老龄化，学历普遍较低的现状成为影响煤矿本质安全的重要短板，尤其是一些国有煤矿企业因改革等原因人事冻结、不招工，造成人才接续问题更为突出。

个别地方应急管理部门也存在编制不够、煤矿监管专业人才不足的问题，在选派煤矿安全监管专员时，东挪西凑，把没学过煤矿、没干过煤矿、没去过煤矿的人也顶了上去。监管部门愁的是找不到足够的专业人才，监管专员愁的是没有实力担起监管重担。

今年5月，山西省发布了《全面推进煤矿智能化和煤炭工业互联网平台建设实施方案》，提出努力打造全国能源领域数字化转型排头兵，到2027年全省各类煤矿基本实现智能化。这一目标，让煤矿培养人才、吸纳人才、留住人才面临更大的考验。

除了人的问题，生产节奏和效益问题，煤炭企业也多有反映。

“之前，以为保供是暂时的，100米跑进13秒，这可以做到。几年下来，保供常态化了，用百米的速度跑万米，根本跑不动，现在一些煤矿采掘接续紧张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，特别是灾害严重矿井，压力很大。”晋能控股集团有关负责人说，“山西煤矿地质条件比较复杂，很多煤矿开采年头长，井下战线长，投资成本越来越高、财务成本居高不下，而长协价和市场价差别很大，煤矿的利润水平有限。利润上不去，煤矿安全发展、高质量发展必然受到制约。”

“山西煤矿多、产量大，抓好煤矿安全，必须要有极限精神，就是要尽最大努力干，防范事故。只有不断积累安全的利好因素，消减利空因素，才能不断强壮煤矿的安全筋骨，提高本质安全水平。”姚文泉说。